一个出生才2个月的孩子,正准备接受气管狭窄合并先天性心脏病手术,这是从庞杂的体外循环机正面看手术台上的孩子。心脏是人类最珍贵的器官,时至今日,先天性心脏病手术依然是外科最高难度的手术。
“当我第一次看到跳动的心脏,真是激动人心的经历,那仿佛是在寻找通往天堂之门。”若非亲眼所见,恐怕永远无法理解丹顿·阿瑟·库利在《胸外科年鉴》这样严肃的学术刊物上使用如此抒情之语。
4月,记者则跟随上海儿童医学中心心胸外科专家徐志伟教授走进手术室,感受库利笔下的“修心”之美,也看到了医疗之外的那些东西——
我们总在为高精尖的医学科技雀跃,但恐怕忽略的一个现实是:很多时候,能救你命的,无关医学技术、医生水平,而是太多你根本想不到的其他因素。
“我可以接受失败,但绝不接受放弃”
一个即将走到终点的生命,因为父亲的一句话,情况竟不同了。
这个女孩是今年年初急诊夜班送进上海儿童医学中心的,四五岁的样子,二尖瓣重度反流,第一时间开刀。
手术后,女孩的情况依然不好,在重症监护室上了呼吸机。大专家看了她的情况对床位医生直摇头,“这情况没法再做手术,劝家长放弃吧。”
先天性二尖瓣重度反流,死亡率不低,全世界都没能很好地解决这个问题。
宣布坏消息的医生找到家属,一个*人,他态度强硬得把医生怔住了,“我一定要救的”。
医生后来知道,这个爸爸出身特种部队,曾在云南服役。他皮肤黝黑,眼神充满力量。获知女儿有心脏病后,这位爸爸提前退役,拿了一笔补助金,把老家的房子卖掉了,带着全部家当跑到上海。他对医生说:我是*人,*人是不会放弃的,我可以允许失败,但是不会允许放弃。你们去治疗,我一定要救。
内科保守治疗开始了。“很贵的药,能用的药都用上了,1-2个月后,孩子的心脏情况真的变好了,可以拔管子了!”一个女医生很欣喜地回忆这段起死回生般的场景,但她也感慨,医生承担的压力是很大的。
危重患儿的治疗是漫长的,有的家长起初坚决要治,但随着时间推移,不明朗的治疗结果会消磨大部分人的斗志,有的家长最后再也不出现了,几乎每个科室都遇到过永不兑现的“白条”,一大笔治疗费用最终由科室成员自行消化。
这个坚强的爸爸不一样。医生后来知道,白天他不来看女儿的时候是在上海到处打工,继续凑医疗费。他对医生说,“我是没脸欠医疗费的。”
“自始至终他没欠一分钱,家属这样,我们是没理由放弃的。”一个参与治疗的医生说。
几个月后,女孩情况稳定了,出院时,医生给那个退役*人留了电话,叮嘱他,“以后不要挂专家号了,挂普通号就能看到我,钱得省着花”。
这个女孩预计将随访七八年,期间还得长期用药,一切只为延长换瓣的时间,待成年后再做治疗。
“家属完全信任你,你就可以全力往前冲。”医生说难忘这个*人爸爸的一句话:可以接受结果不好,但不能接受放弃。
护士给徐志伟穿上手术服,徐志伟是小儿心胸外科专家,给孩子“修心”30多年,他从孩子口中的“徐叔叔”变成了“徐爷爷”。
为什么弃婴的治疗效果更好?
上海儿童医学中心是我国知名的小儿心脏外科诊治中心,每天,各地有心脏毛病的小孩会被家长送到这里。我国的儿童“两病”医保(即儿童先天性心脏病、儿童白血病)医院的治疗方案与费用计算为主要蓝本设计的。
医院诊治技术的规范与权威,但也正由于儿童“两病”医保在全国全面开花,为了获得当地报销,普通的心脏病手术就在当地开刀了。结果是,医院的都是情况最坏、最复杂的一群孩子。
这就是上海儿童医学中心小儿心胸外科专家面临的现状,各种心脏的缺损、错位以及复杂合并症,考验他们的本事。
一个奇怪的现象是:弃婴的治疗效果往往比普通孩子要好。
比如,小七,今年过年前,他被福利院送来。大血管错位、室缺、房缺……一个复杂先心病患儿。治疗得监护人签字,福利院是小七的监护人,一切治疗得以顺利开展。
但情况起初并不圆满,甚至充满凶险。在重症监护室,小七的情况变糟了。医生迅速抢救,并第一时间搬来了“LVAD”机器,它相当于一个体外心脏,可以帮助病人将血液输送到身体各处,让心脏暂时休息一下。
生死时速般的抢救之后,小七稳定了,“LVAD”机器立了一功。但医生说,这家伙平时不常出马,因为用一次就是20万,不是每个家庭能承担的。
通常使用这类昂贵设备的场景是:孩子情况危急了,马上联系家属,告知各种风险与各种治疗手段,昂贵的,不昂贵的,以及各自的功能与风险……最后,等家属签字,执行相应的操作。这是告知与知情要求,也是医生必须做的医疗常规,但最大的问题是,即便医生如机关枪般跟家属说明情况,这个说明的过程依然耽误时间,哪怕只有5分钟。
很多家庭的纠结不止5分钟。“20万的机器用上了,但人没救回来,不是所有人能接受人财两空的。”重症监护室的医生说,像小七这样的迅速抢救很少,因为这种情况的治疗可以只讲技术,不用考虑医疗之外的东西。
重症监护室,是医生护士与病魔斗争的另一个战场。
医生说,现实中有太多社会因素限制着治疗,家属的心情、经济能力、对治疗结果的期望……弃婴没有这些牵绊,他还有慈善捐款,费用不是问题。这说来有些残酷,但在医疗上弃婴却是“最好的病人”,这样的抢救可以更及时,更客观,更纯粹,治疗结果也往往比普通孩子好。
自从知道“号贩子”后,他不再限号
徐志伟是小儿心胸外科知名专家,每周一天的专家门诊,病人从全国赶来。患儿家长赞誉他是“徐氏神刀”,和很多医学专家类似,他们在专业领域做到数一数二,引来各地病人,也引来了“*牛”、“号贩子”、“医托”……病人恨之入骨,医生何尝不在和他们迂回斗争。
早晨8点,江苏淮安的老夫妇牵着孙子走进徐志伟的诊室,小孩有心脏病,为了给徐志伟看上一眼,医院门口坐了一夜,第二天一早挂上了第1号。
白发苍苍的老人为这件“小事”满足不已,徐志伟看着老人说:以后挂不上号直接到诊室来找我,不要再通宵排队了。
还有一个老汉提着一堆在别处做过的检查报告推开诊室,后头的小孩探头探脑。
徐志伟检查完孩子,马上低头写着什么。“你马上去做CT、心脏彩超,然后到心脏中心登记住院,准备手术……”没等徐志伟说完,老汉发急了,“马上能手术? 有人跟我说光做CT就得等半个月啊!”
老汉不敢怀疑徐志伟的权威性,但他真是被城里的医疗“规矩”弄晕了,哇哇地说:“我们从*来的,坐了50多个小时的火车,娃娃等不了了,可外头有人拉着我说,光CT排队就得半个月。”
老汉委屈,因为“外头人”告诉他城里的看病规矩是:花钱才能最快速度看上病。
“你可千万别相信那些人的话!”徐志伟连连叹气,又是“医托”给闹的!
猖獗的号贩子
和很多专家一样,徐志伟有了名气,在“*牛”这里也有了“身价”。多年前,当徐志伟知道自己的一个专家号,在“*牛”这里要卖元,他决定从此不再限号。他心想,这样一来,大家都挂得上号,“号贩子”总没用了吧。
不过,他的号依然比较紧张。因为即便门诊时间延长,医生加班加点,不可能无限制看下去。现实是,病人的需求远远超越了不断延长的门诊时间。
记者跟着徐志伟坐了半天门诊,早晨8点到12点,徐志伟没喝一口水,没出过诊室,一刻不停地看病人,宁波、*、郑州、黑龙江、云南……90%以上是外地病人。病人集中寻找个别医生,“挂专家号难”只是一个缩影。
10多年的手术绝活,怎么就没人跟?
徐志伟到底有什么绝活?记者跟随徐志伟走进儿童医学中心第十手术室,一台先天性心脏病合并气管狭窄的手术等着他。
躺在手术台上的孩子小极了,一问才知道,还不到2个月,可先天性气管狭窄长达3厘米,好似“一线天”,不仅呼吸窘迫,肺里有痰也出不来,导致反复肺部感染,医院治疗已经花了几万元,小孩可用的抗生素十分有限,也比较昂贵。
不开刀,没活路。
低体重患儿的心脏比鸡蛋还要小,比豆腐还嫩,手术的难度可想而知。这孩子还合并罕见的气管狭窄,手术难度再加一等。
年,国际上最早出现气管成型术报道,用立体裁剪的方法拓宽狭窄的气管,非一般医生敢尝试,这就是徐志伟的绝活,不仅国内有名,全亚洲都有名,新加坡病人“打飞的”找他手术。
年,徐志伟医院,主攻小儿心脏外科,给儿童“修补心脏”。接触气管狭窄,有些偶然。上世纪80年代,小儿先天性心脏病手术在我国刚起步。到年,已调到上海儿童医学中心的徐志伟给一个法洛四联症患儿手术,术后这孩子住院一年,呼吸机就是拔不掉,病情反复,做了各种检查,最后查到气管——先天性气管狭窄。直到今天,这依然是罕见病例。
手术怎么做,当时国内没先例。与家属沟通后,徐志伟顶着巨大的风险开刀了。手术成功。年至今,上海儿童医学中心已累计施行小儿气管成型手术超过例——基本上,国内90%以上气管狭窄的小医院。年至今,该院小儿气管狭窄的手术治疗成功率接近90%。
这是徐志伟的众多绝活之一,十多年了,却也没人跟。一是因为难度大,二是因为医学上要攻克的难题还有很多,顾不过来,用医生的话说,这叫“医学的黑洞”。
“修心”手术正在进行。
这天,徐志伟的门诊还来了一家三口,江西人,孩子5岁。看着一叠检查报告,徐志伟摇摇头,还没开口说话,年轻的妈妈已经开始垂泪。孩子爸爸说:“我们前两年来过,你说没法治,我们心想都过两年了,医学发达了,或许就有救了。”
肺动脉高压、二尖瓣发育反流、肺静脉狭窄……女孩的报告显示她的心脏有6种毛病,好几个还是致命的,这病总称“左心发育不良”。
“能不能做心脏移植?肺移植?我们去找心脏,找肺?”爸爸不死心。
“回家吧。”徐志伟对孩子的父母说。他常不得已要说出这句话,他希望以委婉的方式告诉这个家庭:医学还没到你想要的那一步,你也不要再被“医托”或任何人骗了。在医疗资源依然稀缺的当下,这是一个医生的无奈,也是一个医生的良心。
医生对病人的同情不是用眼泪,而是用心血
很难想象,小儿心脏外科在我国发展,时至今日,一代代大师带领后辈走出先天性心脏病手术的草莽时代,一个个孩子得以获救,但医学技术依然是有边界的,要突破更多的“医学黑洞”。
儿童医学中心小儿心胸外科专家刘锦纷教授,他曾对学生说,小朋友的心脏只有鸽子蛋那么大,我们在那之上所做的手术却可以改变一个孩子的整个人生。
刘锦纷教授对学生说,小朋友的心脏只有鸽子蛋那么大,我们在那之上所做的手术却可以改变一个孩子的整个人生。
几乎每个心脏病小孩都有一段九死一生的经历。有的活下去了,有的中途离场。
这个男孩很小的时候就在儿童医学中心接受了“Fonton”手术,一种复杂的先天性心脏病手术。后来,男孩长大了,医院随访,情况稳定。男孩读书很好,前两年去美国参加国际比赛,长途飞机,舟车劳顿,他的情况变糟糕了。回国不久,男孩去世了。
一直过了很久,男孩的奶奶还会打电话给儿童医学中心的徐志伟,也就是男孩当年的主刀医生,“徐医生,我们是不是看得太晚了?是不是太累了?”奶奶很遗憾,不甘心。
医生说,“Fonton”手术的小孩,约20%将来还是要做心脏移植的,这男孩可能就是那20%中的一员。
那么,怎么甄别出20%的小孩?近年,在儿童医学中心的心脏外科病区,医生在随访CT、彩超等检查计划里新增了1个项目——6分钟步行实验,6分钟的特定步行计划以观察孩子的心脏情况。
在国外,这是收费项目,国内没有这个收费目录,医生说,孩子等不起,就免费给孩子先做起来,医生不够用,于是护士被培训起来,帮助孩子完成这项测试。
看着这些护士、医生的背影,我想到一句话:医生对病人的同情不是用眼泪,而是用心血。
医生说,有的小孩13岁了,已经有自我意识,他知道自己在等一颗心脏。也有的孩子车祸去世,家长同意捐献遗体。“现在人们有这样的意识了,我们要完善遗体捐献,把这部分工作做好,不能有人捐了,我们却说没这个规程,没法开展。”对医生来说,开展小儿心脏移植又是一个新领域,治疗将更进一步。
是呀,治疗永远是多因素的,技术之外,还有*策、社会环境、医疗流程、家庭、费用,各种各样的因素影响着医学的发展与医疗的结果。
我们是有必要重新认识医学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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